劉邦與蕭何走在前往旗亭市場的路上，旁邊跟著黑犬韓盧。

蕭縣丞將華氏夫妻拘押後，眾人各自散去。眼看將近日中時分，諸令史準備到縣廷的庖廚吃午食，庖廚的廝役卻告訴眾人，宰夫樊餘不知去處，眾人只好一哄而散，各想各法。蕭何站在縣廷朱紅大門前等待良久，才看到劉邦領著一條黑犬不疾不徐地走過來。兩人一狗來到獄曹的第二進院子，蕭何向劉邦簡略地講述了城北系列兇案，從竹篋中取出相關證物，劉邦拿著竹券和赤色裙襦讓韓盧嗅了片刻，然後就走出了縣廷。

劉邦問道：“子徹平日很少言鬼神之事，今日卻大談特談鬼神，又旁征博引地論述古代史書中的記載，該不會是為了那對苦命夫妻吧？”

蕭何點頭道：“知我者，季子也！今日的形勢，你也看到了，最後還是功虧一簣啊。沒想到那豎子如此能言善辯，你我二人再加上陳君，居然都被他駁倒了！對了，你那位老友莫非真得見到了鬼？”

劉邦嘿嘿一笑，道：“當然假的！我特意誆騙於他，沒想到被他引經據典地化解掉了。那豎子真是好口才，學問恐怕與你在伯仲之間。若是早生八九十年，連張儀、公孫衍都不是他的對手。”

兩人一時默默無語。

劉邦看到蕭何的神情有些沮喪，便問道：“子徹，這世上莫非真有鬼嗎？”

蕭何不由咧嘴一笑，道：“這讓我如何闡述觀點呢？書上都說有鬼，反正我是沒有見過。《傳》上記載，魯成公十年，也就是三百四十多年前，晉景公夢見一個大厲之鬼，頭發披散到地上，捶胸跳著說：‘你殺了我的孫子，不仁義啊。我得到上帝的允許要報覆了’，於是搗毀宮門和寢門而入；景公害怕，躲到內室；厲鬼又搗壞了內室門戶。景公驚醒了，召來桑田女巫。女巫所言與景公夢到的一樣。景公問：‘情況如何啊？’女巫回答說：‘國君恐怕吃不到今年的新麥了。’景公的病更重了，於是派人到秦國求醫。秦桓公派醫人緩來給景公治病。還未到達，景公又夢見他的病變成了兩個小豎子，一個說：‘醫緩是良醫，怕他傷害我們，逃到哪裏是好啊？’另一個說：‘不如躲到肓的上面、膏的下面，能奈我何？’醫緩到後，看了景公的病後說：‘疾病已經無法治愈了。在肓之上、膏之下，用砭石攻它不行，用針療又達不到，用藥也不起作用，臣也無能為力了。’景公道：‘確實是個良醫。’於是賞賜給醫緩很多禮物，讓他回秦國了。六月丙午日，景公想嘗新麥，就讓管理土地的甸人獻麥，主管飲食的饋人做好了麥飯。景公召來了桑田女巫，把做好的麥飯讓她看，然後殺掉了她。景公正要進食時，忽然肚腹發脹，如廁時，掉到糞坑裏淹死了。有一個小臣早晨夢見背著景公登上了天，等到日中時，果然從廁所裏背出了景公。於是晉國就讓他為景公殉葬了。”

蕭何講起歷史故事時，臉上洋溢著自信。在豐邑城，論起學問的淵博，就算睡著了，蕭何都不會失去自信。至於範雍，除了善於狡辯外，又有什麽突出的才能！既然範雍如此善於言談，為什麽不去大梁城博取一套富貴呢？範雍估計也就這點本領，真到了大梁城，不可能哄到見慣了大世面的王公貴人！

蕭何繼續道：“關於鬼神，書中不止這一例。魯昭公七年，也就是差不多三百年前，鄭國人拿伯有互相嚇唬，說：‘伯有來了！’就都四散奔走，不知跑到什麽地方去。子產鑄刑書那年二月，有人夢見伯有披甲而行，並且說：‘三月壬子，我將殺死駟帶。明年正月壬寅，我又將殺死公孫段。’等到三月壬子，駟帶死了，國人更加害怕。齊、燕議和的那個月壬寅日，公孫段死了，國人愈加驚懼。下個月，子產立了公孫洩和良止以安撫伯有的鬼魂，國人的恐懼才平息下來。子太叔問其原因，子產說：‘如果鬼有歸宿，就不會變為厲鬼，我為它找到歸宿了。’子太叔又問：‘為什麽冊立公孫洩啊？’子產說：‘是為了使伯有高興。立身沒有道義而希望高興，執政者違背禮儀，就是用來博取歡心。不博取歡心，就不會被信任。不被信任，百姓就不會服從。’此外，楚人屈原也曾經問上天：‘伯疆何處？惠氣安在？’伯疆，也就是給活人帶來瘟疫的大厲之鬼。”

他頓了頓，道：“由此可知，從晉國到鄭國，再到楚國，鬼都存在著。不能因為沒見過，就否定一切。當然，也不能因為書上記載什麽，就相信什麽。”

劉邦笑道：“與子徹交談，確實大長見識啊！”

蕭何謙虛了一番，臉上重新變得神采奕奕。

劉邦忽然想起了明天的冠禮，道：“不瞞子徹，兩天前，我大父讓管吉進行蔔筮，結果是縣令作為主持冠禮的正賓，我總覺得結果有些不可思議。子徹相信蔔筮嗎？古代的史書中有沒有這方面的論述？”

蕭何想了想，道：“夏商時期，臨到蔔筮時，才找來蓍草、龜甲，用完就丟棄，因為古人認為，龜甲蓍草收藏久了，就喪失神靈。到周朝，蔔官卻總是珍藏蓍草、龜甲備用。周公連續占蔔了三次，武王的病就好了；紂王暴虐，用大龜也得不到吉兆；晉文公將要恢覆周襄王的王位，占蔔出‘黃帝戰勝於阪泉’的吉兆，終於成功，獲得了周襄王的彤弓之賞，成為侯伯；晉獻公貪圖驪姬美色，要攻打驪戎，占蔔出“勝而不吉”的口象之兆，禍患竟然延及了五世君主；楚靈王將要背叛周天子，占蔔不吉利，終於招致乾溪敗亡。”

劉邦道：“如此看來，龜不愧是神獸，用它占蔔很靈驗啊。”

兩人邊走邊說，相談甚歡。路過的行人時不時朝兩人投來好奇的目光，又紛紛遠去。

蕭何道：“吾子結論未免下得過早，且聽我緩緩道來。古書有雲：‘能得名龜者，財物歸之，家必大富至千萬。’明王聖主若能得到它，殺掉後用來占蔔，就能百問百應，足以決定吉兇，可長保天下，諸侯來服。沛縣有一個老人用龜墊床腳，過了二十多年，老人去世，移開床腳，龜尚且活著。這是因為龜能行氣導引，調節呼吸。龜神通這樣大，太蔔一得到活龜，就殺了它，然後獲取龜甲。不久前，泗水河岸上有人得到一只名龜，養在家裏，因此家裏發了大財。那人和別人商議，要把龜放了。別人教他殺了毋放，放了就要家境衰敗。龜給那人托夢說：‘送我到水中，不要殺我。’那人最終把龜殺了。殺龜之後，那人便死了，全家也倒了黴。”

劉邦一臉疑惑，不知蕭何要表達什麽，便道：“黔首得到名龜，看來似乎不應當誅殺。”

蕭何接著說：“宋元王二年，漁夫舉網捉到了神龜，龜自己托夢給宋元王，元王召博士衛平把夢中的情形告訴他，衛平拿著式進行推算，定日月、分衡度，推測吉兇，占蔔出元王所夢到的東西是龜，果然派人從漁夫那裏搜到了神龜。宋元王想要把神龜放到河裏，衛平勸諫元王四次，才留住神龜作為國之重寶。元王對著太陽拜謝上天，拜了兩次，接受了神龜，擇日齋戒，認為甲乙兩日最吉，於是殺了白雉、黑羊，在祭壇中央用血灌龜，用刀剝剖，龜甲沒有弄殘；又用脯酒祭祀一遍，剔出腹肉，然後用荊枝燒灼，兆紋顯現，條理清楚。叫蔔官占視，所言都很恰當。於是，宋王殺牛取其皮革，蒙在鄭國產的桐木上作為戰鼓，用草木制成各種鎧甲兵器，打起仗來，沒有諸侯國是元王對手。”

劉邦聽得一頭霧水，覺得蕭何有些啰嗦，道：“百姓殺了神龜，結果全家遭殃；宋元王殺了龜進行占蔔，結果國家強大。”

蕭何哈哈大笑，道：“季子只知其一，不知其二啊。這宋元王便是那五十多年前好戰的宋國末代君主宋康王。宋康王得到了神龜，蔔出了大吉之兆，與齊、楚、魏三國連戰連勝。司馬法曰‘國雖大，好戰必亡’，何況宋國並非大國呢。最終，當齊國大舉進攻宋國時，宋國沒有盟國幫助而滅亡。由此可見，這龜蔔未必是好事啊。”

劉邦道：“我本想建議你去找管吉占上一卦，看看他能否把兇手蔔算出來，聽你剛才所言，則蔔筮又毫無用處矣。”

蕭何一頓高談闊論後，心情甚佳，指著眼前的蕭氏食樓道：“吾子啊，一起吃羊肉去，今天我請客！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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